他用20年的时间,边临证边应用边积累边修改,将药对增至270多对,出版了《施今墨对药》一书,风行于世。
他首创对穴,言人所未言,填补了腧穴配伍文献的一个空白,在针刺手法上提出了“无痛进针,同步行针”,得气速、针感强、后劲大、效果好。
他从医60年恪守“来者不拒”的师训,对病患热情和蔼,一丝不苟,有仁者之风。
1962年夏,吕景山在恩师京城四大名医之一施今墨先生家,师生合影。(中为施今墨,左起吕景山、祝谌予、吕仁和)
1962年北京中医学院首届毕业生合影留念。(前排右一为吕景山)
1962年夏天,北京东绒线胡同194号四合院里,年届耄耋的京城名医施今墨叮嘱学生吕景山:“毕业了,要当个好大夫。每天看完病回到家,在脑子里过过电影,哪些方子开得可以,哪些可能还有问题,哪些是疑难病症,再准备下一次的方子……”
当时28岁的吕景山,希望有一天能做像老师一样受人敬重的中医大夫。2014年深秋,也到了耄耋之年的吕景山在第二届国医大师表彰会上,赢得众人关注、点赞和尊敬。
外祖父和“土方法”
每一位中医大师,都与中医有着不解之缘,吕景山也不例外。他学中医,缘于“山野郎中”外祖父和自己“很差的身体”。
“外祖父对中医很痴迷。”吕景山说,如果填写外祖父的履历表,可能是这样:记事起开始学中医,老师不详;随后在大槐树村邙山山腰开了中医诊所;主要工作:采药、制药、诊病。主要成就:在邙山一带救人无数。工作时间:一生。
外祖父一辈子的心血都在那间诊所里。晚年卧病不起,手总在空中比划,外婆问他要什么,他说,“脉枕拿来,病人到了……”80岁的吕景山回忆外祖父时,像个孩子。
1934年,吕景山出生在河南洛河边,因家境贫寒,当时住的房子,墙是用麦秆和着泥巴垒成的。洛河发大水,水排不掉,墙泡软了,房子就保不住了。
吕景山从小脾胃就很差,一顿饭吃的东西还不如一只猫多。长大一些后,吕景山随父母搬到了山西永济。有一次得了中耳炎,父亲用石榴花和冰片磨成粉往耳朵里吹,没几次就好了。“这次生病,勾起了我学医的兴趣。”吕景山说。
新中国成立前,永济没有医院,大病小病都靠“土方法”来治。得了伤风感冒,就用家家户户都有的扫帚籽“地肤子”,加上生姜、红糖,一发汗就好。
虽然当时的国民政府大肆消灭中医,打击中医教育。但13岁的吕景山却在外祖父和“土方法”的影响下,不知不觉走上了中医路。
“我愿意学中医”
1953年,吕景山初中毕业,考入山西省太原卫校。除了学习西医基础知识外,他还第一次系统地学习了针灸。“当时有位内科老师叫张映高,每节课后都会讲针灸疗法。”
在山西运城人民医院实习的半年里,吕景山学到了更多的中医知识。院长程震山是中医出身,安排中医科的老大夫给实习生们讲《医学心悟》。“晚上查房遇到重病号,他就会问:‘中医会诊了吗?’只有中医会诊过,他才放心。”给吕景山留下了深刻印象。
放暑期回到村子里,乡亲们知道有个在卫校学习的娃回来了,就都来找他看病。
吕景山的第一位患者,是位30多岁的妇女,因痛经彻夜不眠而来求诊。吕景山给她在归来穴和三阴交穴上扎针,没几分钟,疼痛就已减半。留针四五十分钟后,发现患者已经睡着了。“家属很感激,抱来了一个大西瓜。”吕景山回忆道。
1956年,中央决定在上海、北京、广州和成都各建一所中医大学。因学习成绩优异,学校举荐吕景山和几名学生读大学,在备考栏里,他写了“我愿意学中医”,就这样,他成为北京中医学院的首批学生。在那里,吕景山走上了真正的中医之路。
“零金碎玉”小本子
1959年,学校安排正在读大三的吕景山到西山矿务局总医院实习。当时,细菌性痢疾流行,吕景山结合老师祝谌予用施今墨老的经验,以葛根芩连汤为主,加上血余炭、陈皮炭、苍白术炭、左金丸合方运用,3服即效。
实习结束后,吕景山总结施今墨治疗痢疾的经验,写了《炭药治疗细菌性痢疾的体会》,经过老师祝谌予指点,被1960年北京中医学院首次学术交流会收录。
毕业实习时,学校实行导师制,祝谌予成为吕景山的导师。他要求吕景山每天至少读2小时的书,并给吕景山讲解《景岳全书》《丁甘仁医案》《祝选施今墨医案》等。
老师出诊前,吕景山便把病历逐案进行整理。出诊时,他随身带着本子,把老师的经验和相关疑问都记下来。“施老和祝老都有几本记满‘零金碎玉’的小本子,时常借给我学习。祝老说,平常工作很重要,知识在于积累,经过提炼总结,才能更上一个台阶。”
为了更全面地学习和掌握施今墨先生的学术思想和临床经验,在祝谌予的引荐下,吕景山又拜施今墨先生为师,侍诊左右。
学习的初始阶段,必须先从形似开始。随施今墨先生侍诊期间,吕景山处处留心他的思路、治疗风格和用药特色,甚至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由形似开始向神似转化,再进一步总结其规律,掌握其精华要点,方能融会贯通。”
1961年,吕景山遇到一位胃溃疡患者,“六月天,穿着羊皮褂,我判断是寒证。”寒者温之,吕景山给开了3剂附子理中汤。3天后,患者胃疼依旧。遂改用十香丸,又开3剂,还是无效。
万不得已,吕景山跑去向施今墨讨教。施今墨给出一个方子:附子10克,高良姜10克,香附10克,醋煅川军炭4.5克。病人服此方后,很快就好了。
“施老的方子妙在最后一味药,患者寒热夹杂,寒热之间产生格拒现象,热药的力量达不到病变部位,而醋煅川军炭起到一个桥梁的作用。”多年后,吕景山对老师的方子还记得清清楚楚。
“中医有些东西,当时不明白,长期实践后,就有了悟性,悟出来的,便是真知。”所有这些悟到的“零金碎玉”,都被吕景山工工整整地抄到了小本子里。
毕业后在山西工作的吕景山,每年都要回北京看望二位老师。“如今,祝老过世20多年了,施老过世40多年,可忆起当年侍诊的情景,如在昨天。”
整理增辑施门“对药”
“药有七情……有单行者,有相须者,有相使者,有相畏者,有相恶者,有相反者,有相杀者。凡此七情,合而视之,当用相须、相使者良,勿用相恶、相反者。”后世对《神农本草经》中药物的“七情和合”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和发展,提出了“对药”的概念。东汉张仲景《伤寒论》《金匮要略》二书载“对药”147对。下次以往,有《雷公药对》《徐之才雷公药对》《新广药对》等,惜已亡佚。
吕景山在论文完成后,着手整理施门“对药”。他把祝谌予曾在1959年将施今墨习用的百余对“对药”整理成册,又增加了百余对。
“《施今墨对药》,乃今之《药对》。表面上看是一对一对的药物,实际上是经方、时方、名方、小方的精华,是‘经方中的经方’。”吕景山说,“其组成法则是‘一阴一阳’‘一脏一腑’‘一气一血’‘一寒一热’‘一升一降’‘表里兼顾’‘虚实合参’……配伍巧妙,疗效卓著,体现了开阖相济、动静相随、升降相乘、正反相佐的用药艺术,将中医‘阴平阳秘’‘以平为期’的博大智慧表现得淋漓尽致。”
施今墨看到吕景山整理的稿子后十分喜悦,并逐字逐句予以审阅修正。审到半夏与夏枯草为对治疗失眠时他说:“半夏得至阴之气而生,夏枯草得至阳之气而长,二者参合,调和肝胆,平衡阴阳,交通季节,顺应阴阳,引阳入阴而治失眠。”
《施今墨对药》出版前,叫《施今墨常用药物配伍经验集》,油印成册后,颇受学友欢迎,屡经翻印,施氏对药从此传遍大江南北。
施今墨在修改稿上曾写下一段话,“古往今来,凡治病有效之方剂,必不违乎辩证法的规律,即是以主观能动性符合于客观事实,做出机智的决定,掌握一切证候,使之量变由重到轻质变,从有到无而已。对药的作用,即辩证法中相互依赖,相互制约的实践,非相生相克之谓。”
毕业后,吕景山先后在山西省中医研究所妇科、内科、针灸科工作,边临证边应用边积累边修改,将药对增至270多对。1982年《施今墨对药临床经验集》一书出版,被评为当年度全国优秀科技图书一等奖。
从油印本到正式出版经过了20年的时间,这也是将临床实践上升到理论的过程。著名中医学家任应秋教授评价说:“这是一本好书,主要是具有实用价值,定会不胫而走,风行于世”。
从第一版到第四版《施今墨对药》,共发行了包括日文版、韩文版、繁体字版在内的7个版本,共计14.4万册,因其实用、有效,一度成为中医畅销书,填补了自南北朝迄今1400多年以来药对配伍专辑的空白。
“对穴”与“同步行针法”
在施今墨、祝谌予对药配伍的启迪和名师杨甲三腧穴理论的影响下,吕景山查阅大量古典文献,总结前贤经验,在临床实践中辨证施治,逐渐发现了“对穴”这一规律。
“对穴”学说要义主要有二:一是要求精简取穴。杨甲三说:“用穴贵在精疏。”《灵枢•官针篇》云:“先得其道,稀而疏之。”意即告诫医者,用穴要简而精,取一穴能治者不取两穴,取两穴能治者不取三穴。二是提高疗效。为此,必须先明其经络,谙熟穴性,配伍组方,然后施以补泻,才能达到针落病除的效果。
1906年,一队俄国士兵迈着整齐的步子,踏上圣彼得堡附近的丰坦卡大桥。突然,大桥坍塌了,桥上的士兵全部坠落。原来,士兵们齐步走的频率与大桥的固有频率相同,引起大桥发生共振,剧烈的振荡导致大桥解体。
吕景山从这一共振现象中得到启发,发明了“无痛进针,同步行针”的特色手法,即速刺进针,进针速度快、痛苦小、得气速、针感强、后劲大,尤其是对小儿与畏针的患者更为适宜。
多年后,吕景山女儿吕玉娥等传承人在吕景山撰写的《针灸对穴临床经验集》基础上充实增辑,定名为《吕景山对穴》,并出版发行。该书视角独特,填补了腧穴配伍文献的空白,丰富了针灸穴位处方学的内容。日本东洋学术出版社将该书译为日文出版发行,迅速销售一空;韩国同道亦颇为赞誉,译为朝鲜文出版。
“针而不灸,灸而不针,非良医也;针灸而不药,药而不针灸,亦非良医也。”艾灸专家、中国澄江学派侯马针灸医学研究所所长谢锡亮说,老友吕景山于汤液、针灸均能深入,不仅在临床实践上有所得,而且能有书问世。著《施今墨对药》,为处方用药书;《吕景山对穴》一书,为总结针灸取穴书。两书一以贯之,均用取“对”之法,值得学习借鉴。
有爱亦有乐
1975年,吕景山作为我国首批赴喀麦隆共和国工作组成员援非,他用针灸给一位加蓬的富商治肺结核,治疗半个月,诸症大有好转,体重增加3公斤。富商要送吕景山一块名表表示感激,吕景山婉言谢绝。富商说,那我们做个朋友,相互交换手表,留个纪念。比起吕景山几十块钱的手表,富商的那块自然价格不菲。吕景山笑了,“做朋友好,交换手表就免了。”
在山西省中医学院一栋上世纪80年代的家属楼里,吕景山一住就是几十年。一个很简单的家,客厅里摆着一个上世纪流行的“一带二”沙发,其中一个单人沙发的一角垫着块旧砖。两个卧室的旁边,有一个到处是书的房间,是吕景山光顾最多的地方。窗外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屋内安然恬静,书香扑鼻。
山西中医学院附属医院副书记黄安是吕景山的得意弟子,他说,“吕老是个很有爱的人。”对病人热情和蔼,从医60年恪守“来者不拒”的师训,诊治患者无数,疗效卓著;对学生无私传授,多年来,徒弟遍布世界各地;对家人,关心呵护,尤其与老伴的感情传为佳话。
1999年,吕景山的老伴生病,20多天,吕景山每天都守护在床边。吕玉娥说,“一向淡定平和的父亲,从未有过的紧张和慌张,那时他已经不是一个大夫,65岁的年纪熬了好几宿,布满红血丝的眼里全是爱和心疼。”
如今,老伴身体不太好,吕景山每天都会陪着她,“几十年的感情了,即使每天不说话,坐在她身边,就好。”言辞间是一位老人的满足和幸福。
退休后的吕景山,除了出诊,在临床实践中不断升华对药、対穴理论,“除了陪老伴,就是带学生。”吕景山全国名老中医工作室成立后,他通过教学查房、疑难病例讨论等形式为年轻人提供技术支持,而且通过师带徒的形式传承其经典学术思想和临床经验。
耄耋之年的吕景山在日记中这样写道:“余老矣,然不敢稍有懈怠,今尚日日应诊,夜夜伏案,每治瘥一人即是一乐,每心悟一得亦是一乐。老有所乐,此之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