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杞(左)与石幼山先生合影。
施杞赠本报题字。
施杞,1937年出生,祖籍江苏省东台市,上海中医药大学终身教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中医正骨疗法”代表性传承人,上海石氏伤科传人,师从石筱山先生、石幼山先生。他致力于中医骨伤科事业59年,建立了慢性筋骨病“整体论治”学术思想体系,创立“内调气血脏腑平和,外调筋骨经络平衡”的“双调一通法则”,首创“中医骨内科”并主编《中医骨内科学》,促进了中医骨伤科学发展。
脱下西装,换上白大褂,他整理好衬衣和领带,步伐稳健有力地走向国医堂诊室。这位精神矍铄的海派中医,就是施杞。他在中医骨伤领域有着杰出成就,同时在管理、科研、教育等方面硕果累累。
做过上海市卫生局副局长,当过上海中医药大学校长,开创了脊柱病研究所,深耕骨伤科临床59载——这些经历凝聚成他身上饱满的人生张力,在中医骨伤领域绽放出一种盎然、旺盛的姿态。
成才:少承祖志,拜师名门
施杞出生于1937年8月,那是“七七事变”后的一个月,世道多艰,家人便给他取“杞人忧天”之“杞”字为名。
战火纷飞中,家庭迁移频繁,施杞10岁时举家迁至上海。幼时幸得家庭开蒙,父亲是教师,祖父是乡里名医。祖父在内科、妇科、儿科等方面都有建树,幼年的施杞会依在祖父身边,观察开诊处方,有些哮喘、高热病人,经祖父几贴药、几次诊治就痊愈了。耳濡目染之间,他从小就对“中医能治好病”有信心。
1951年秋,施杞进入浙江德清的武康中学读初中,开始接受正规的中学教育。1957年春,德智体兼优的施杞即将完成中学学业,81岁高龄的祖父叮嘱道:“考中医学院吧!上海有名医,中医有学问,值得你一辈子用功去研究。”于是20岁的施杞考入上海中医学院(现上海中医药大学)中医学专业,从此在中医领域开始了攀登和远航。
回顾自己走上中医道路的初心,施杞兼得家传之信念和院校教育之恩泽。幼时见祖父治病救人,德学兼备,最朴素地见证了中医能为人民作贡献,启发他从小树立“惠民于他人”的处世之道。
而上海中医学院六年的本科生涯,给施杞最大的收益是得到名家的嫡传。大学三年级学期结束后,他到当时的上海市公费医疗第五门诊部实习了半年,有幸跟随朱小南、蒋文芳、严二陵、袁杏佛等名医抄方。后三年又在上海市第一、第四人民医院得到夏理彬、周文哉等名家的教导,亲身感悟他们的学术思想和临诊经验。做学生期间,施杞感受最深的就是名医大家们理论造诣之深、临床功夫之强,灵活生动地将《黄帝内经》的整体观、气血、经络、藏象,伤寒、温病等知识在临床上应用,并发挥自己的特色,掌握了一技之长。
1963年秋,施杞毕业后分配到龙华医院伤科工作,从此侍诊于石氏伤科石筱山之侧。石筱山善用药物、针灸、手法综合治疗,外伤内损兼顾,同时十分注重中医经典著作的学习,在诸多武术跌打行当等出身的伤科医家中,石筱山的文化理论基础最好。石筱山对弟子总是有问必答,厚爱仁慈。如面对骨折病人夹板固定,他从如何应用扎带的技术教起,从关节脱位原理讲起,将多年复位经验和盘托出。施杞到筱山先生家中去请教问题,经常直登他设在三楼的书房拜见。
一年后,石筱山因病去世,施杞在1979年拜石幼山为师,继续学习传承石氏伤科。石幼山临床经验丰富,诊所里一天能有四五百位病人,且对中药颇有研究。施杞记得当时有很多病人不需要外治,也不需要手法,开个方子服一个疗程就好了。在石幼山指导下,施杞完成《中国医学百科全书·中医骨伤科分册》“内伤”篇的撰写,打好伤科的基本功。如今看来,施杞早年学习打下的中医内科基本功和跟师练就的伤科基本功相融合,成就了这位中医骨内科大家。
临床:整体论治,双调一通
施杞在龙华医院骨伤科从事中医临床与教学科研工作,这一待就是20年。他在防治骨折、脱位、筋伤、骨病和内伤等急、慢性筋骨病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期间,他赴上海市瑞金医院骨科、上海华山医院神经外科各进修一年,树立起“衷中参西”的治疗理念,率领团队开创了科室中西医结合骨伤科业务的新局面。
20世纪70年代,施杞参加上海市郊区农村及贵州山区的医疗活动,带队至深山老林送药,为胎盘前置的产妇献血,手术治疗大批小儿麻痹症、血吸虫病巨脾症,甚至协助眼科医生做手术,进一步提升自己的医疗技术水平,拓展中医诊疗的适应范围。
长期以来,骨伤科重外治手法而轻药物疗法,随着现代医学的发展,手术更是成为学科的主流。而施杞致力于中医骨伤的整体论治,面对很多无法手术、害怕手术或者术后效果不好的病人,他得心应手,每起沉疴危疾。曾有一位患严重脊髓型颈椎病的高龄病人,四肢瘫痪,浑身疼痛,很多医院断定只能开刀,又不敢开刀。施杞深知若手术效果不好病人就彻底瘫痪了,他判断病人是气血瘀阻、经脉不通,导致脏腑亏损,开出圣愈汤加地黄饮子,治疗9个月,病人疼痛消失,便能下床活动,恢复了生活自理能力。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啊?从哪里来?”在施杞的诊室里,他习惯询问病人的家庭、工作、性格,像聊天一般亲切,挖掘病机的草蛇灰线。他体谅病人的辛苦,来到他诊室的病人多为外地患者、又久病不愈,就算自己再辛苦,也要让病人把话说完,有时一个下午30多名病人,工作时间长达五小时以上。
这也是他整体论治观念的体现,治病即是治“病的人”。曾有一位腰间盘突出了12年的病人找到施杞,症状除腰痛外还有大便溏稀、四肢冰凉。原来,患者有一年冬天到哈尔滨出差,醉酒后摔倒,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被别人救起。施杞诊断这是典型的受风寒后的肾阳虚,他在温肾阳的基础上加活血通络的药,一个星期后患者就觉得手脚温温暖了,腰痛和下肢麻木也明显减轻。
几十载的临床经验,施杞发现,随着人口老龄化趋势及生活工作方式的改变,筋骨疾病逐渐由急性外伤所致骨折脱位,转变为以慢性退变所致气虚血瘀、筋损骨衰为主,中医药治疗慢性筋骨病具有巨大的社会需求。
明代《正体类药》序中提出:“肢体损于外,则气血伤于内,营卫有所不惯,脏腑由之不和。”内外因共同作用造成了人肢体的损伤,他总结临床经验,传承了石氏伤科“以气为主、以血为先”等特色学术思想,发现“气血痹阻、脏腑失调、筋骨失衡”导致“气虚血瘀、脏腑失养、筋损骨衰”是慢性筋骨病主要病因病机,“动力失衡为先、静力失衡为主”是筋骨失衡力学基础。施杞还创立“双调(调和法、调衡法)一通(通三焦)法”,“调和法”即用筋骨调治十方、益元十三膏方等方药,内调气血脏腑以致平和;“调衡法”指通过筋骨平衡操、施氏十二字养生功及整颈、整腰、整肩、整膝“三步九法”等方法,外调筋骨动静以致平衡,内外兼修,共同作用,使病人免受手术之苦。
施杞建立了益气化瘀法、补肾填精法、蠲痹通络法、调衡筋骨法等治疗慢性筋骨病临床规范化方案和系列指南,已在全国600多家医院推广应用,为更多慢性病、老年病的综合防治起到了示范作用。很多痛苦不堪、陷入绝境的慢性病病人,在施杞手上得到治愈,可谓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曾有一位50岁男性患者,因脊髓型颈椎病开了刀,反而增加了全身如绳子紧勒之感的症状,因此还患上抑郁症。施杞开出归脾汤、越鞠丸、小柴胡汤合方调理,2个多月,病人就感觉四肢松了,3个多月基本解决问题,生活恢复正常,心情也随之轻松。
学术:推动中医骨内科学从无到有
1986年,中华中医药学会骨伤分会在上海成立,施杞为第一任会长。因为学会能更好地发挥流派传承的辐射作用,所以他在连任三届会长期间,将学会打造成我国中医骨伤科学术交流、新一代人才培养的绝佳平台。
此后的数十年间,他带领学科团队建立了“石筱山伤科学术研究中心”和“石筱山伤科学术联盟”,出色地完成了国家重点学科、国家中医药管理局重点学科、国家中医临床研究基地、国家临床重点专科等建设任务。
中医骨伤科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施杞觉得中医院的骨伤科不能整天开刀,必须突出中医特色。他以石氏伤科“十三科一理贯之”的整体观为指导,以药治、手法、针灸、导引等非手术疗法为手段,预防、治疗、康复、养生、治未病“五位一体”,构建了“中医骨内科学”创新范式及其理论体系。
2019年7月,首届中医骨内科学学术交流研讨会在上海召开,施杞主编的《中医骨内科学》首发,标志着中医骨内科学的建立。后续又制定了国家标准《中医骨伤病证诊断疗效标准》,其主审的《中医骨伤科学临床研究》获首届国家教材建设奖。1998年11月,施杞到了退休年龄。香港大学、新加坡中医学院等机构向他发来了聘书,年薪不菲,而他却坚定地回到龙华医院。
兢兢业业奋斗了35年的施杞,身兼老局长、老会长、老校长、老教授、老医生“五老”的标签,他感到自己肩负中医骨伤事业发展的使命,“我要回到我的原点,是龙华医院把我培养出来的,我还是要回到医院。”
他购买了一架显微镜,在龙华医院带着两个研究生开始探索中医药疗法治疗脊柱、骨与关节退变性疾病的机理,2003年,上海中医药大学脊柱病研究所成立,施杞担任第一任所长。
“没有临床,你的科研是空中楼阁;而只有临床,学问就做不到深度。”施杞坚持双向转化,即总结临床经验向基础研究转化,取得的成果再在临床和社区转化应用。
基于“气血”理论,以颈椎病、腰椎病等椎间盘退变性疾病为突破口,施杞团队建立了“椎体骨赘来源于软骨终板”学说,并从生物化学和分子生物学角度揭示了椎间盘退变“三期变化规律”,提出“颈椎病从痹论治”的学术观点,研发出芪麝丸、参芪麝蓉丸等中药新制剂;基于“肾精”理论,以骨质疏松症和骨质疏松性骨折等骨代谢性疾病为突破口,团队揭示了“骨代谢动态调控规律”的新机制,研发出健腰密骨片、温肾阳颗粒、滋肾阴颗粒等中药新制剂;基于“痰瘀”理论,以类风湿关节炎、膝关节骨性关节炎、蛛网膜下腔出血等疾病为突破口,团队证明靶向促进淋巴引流是治疗关节炎的潜在靶点。研究所由此承担了200余项国家和部市级研究课题并获得众多奖项,其中包括国家科技进步奖二等奖2项、中华医学奖一等奖、上海市科技进步奖一等奖等部市级一等奖8项。
经过近20年的发展,脊柱病研究所成为国家教育部重点实验室和国家中医药管理局重点研究室,分设基础研究部、骨伤科、康复医学科及名中医工作室,形成既有基础又有临床、既有治疗又有康复、既立足现代研究、又注重传统继承等方面的综合实体。
热爱:在不同岗位护航中医发展
“对外我是副局长,对内我也是中医人。”1983年,46岁的施杞作为改革开放后选拔的青年干部,担任上海市卫生局副局长,主管上海市卫生系统的中医、科研和教育工作。
施杞认为,中医的发展要以机构建设为基础、以学术发展为依靠,人才培养是关键、科学管理是保证。他任职期间,完成对上海中医药大学三家附属医院的改造扩建,上海中医机构从数量上大大扩展了,全市每个区县都建有中医院,大大缓解了广大群众看中医难的现状。
1992年,上海中医药学院处于换岗阶段,组织选派施杞回到母校担任校长。9年管理者身份经验让施杞提高了对中医药教育事业的眼界,他提出“建立全国一流、世界著名的中医学院”的口号。
当时,全国已有11所医学院更名为“大学”,施杞认为更名为大学,能为中医高等教育争取更多的机会与资源,于是他担任校长的第一件事就是推动学院更名事宜。
红绸落下,白底黑字的“上海中医药大学”牌匾露出,揭开上海中医药高等教育的新篇章。这是1993年12月6日,经教育部批准,上海中医学院正式更名为上海中医药大学,成为全国第一批更名为大学的中医药高等学府之一,推动了全国中医药院校新一轮创新建设。
作为校长,他提出了“一体两翼”的大鹏战略,即继承中医药理论体系和丰富的临床经验为主体,充分吸收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精髓,同时又融汇现代科学技术,此为“两翼”,以推进学科建设、人才培养。
作为老师,他春风化雨,探索“引路、铺路、养路”的为师之道。
做施杞的学生,首先要明白为什么学、学什么。“学生们的求学读书不是简单地为将来有一份工作,而应立志于为中医药事业做一番事业。”施杞常常教导学生们处理好基础和机遇的关系、就业和创业的关系、做事和做人的关系,为自身发展打好扎实的基础。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龙华医院骨伤科主任莫文感激于老师鼓励他攻读博士、进修师承,在临床的道路上对他要求严格、指导有加,让学生最大程度发挥自己的才能。在众多弟子心目中,施杞既是严师,又是慈父。“于仁厚处用心,于术精处用功”是他赠送给每位弟子的人生格言。
施杞明白,学生们终将成长为中医药事业的中坚力量,作为老师来说,就有责任来为他们创造条件。他不仅帮助学生学好课程,还争取到多方资源及科研经费,努力创建科技平台,让青年学生有锻炼成长的“用武之地”。2004年,脊柱病研究所刚成立不久,施杞带着自己的博士王拥军去争取国家自然基金重点项目。每一个答辩环节、每一个实验数据,乃至标点符号,施杞带领团队都进行了非常细致地讨论、修改,前后共修改了18次之多。最终获得了当年中医药界唯一的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重点项目——益气化瘀补肾方及拆方治疗退变性颈椎病及其继发脊髓、神经根损害的研究。
“创中华牌,建上海队”,这是施杞对上海中医药事业的希冀。他希望中医骨伤也能跟随时代进步而传承发展。作为中华中医药学会首批中医骨伤名师、全国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工作指导老师、中医药高等学校教学名师,施杞先后培养硕士45名、博士48名、指导博士后5名,学术继承人和高徒47名,为中医骨伤科学创新发展输送了一批优秀的人才。
教学生、创团队、建学科,施杞自诩在前两个阶段的任务已告一段落。“现在我就是要做好一个养路工,给他们做参谋和指引。”施杞说自己要发挥“老马识途”的功能,千方百计扶持年轻人,为他们的事业保驾护航。他与世界华人骨研学会、美国哈佛大学、罗切斯特大学等世界一流骨科研究机构建立了稳定的合作关系,让学生们出国到世界名牌大学去学习深造,有机会优化知识结构和实现学科交叉。
师门如家庭,一旦学生有突发的情况,施杞都会第一时间关心到。此前他的博士生唐德志不幸患脑部肿瘤,倒在工作台边,施杞心急如焚,不仅组织抢救、联系手术,还亲自带头捐款。唐德志手术后昏迷期间,施杞每天都来看望。令人欣慰的是,唐德志安全度过手术关、化疗关,康复良好,留在了研究所工作。施杞常说:“学生因老师而成长,老师因学生而光荣。这就是为师之道。”
“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在上海这座高度现代化的城市,海派中医因其开放兼容的特质,一直保持着自己的活力,作为海派中医代表的施杞,始终践行着“继承不泥古,创新不离宗”的原则,为中医骨伤学科的发展打响了沪上金字招牌。